多年以來,淶源人心中一直有一個遺憾,遺憾的是因為日本1937年7月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致使當時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和莫宗江先生在考察完五臺山的佛光寺之后,于7月15日從山西省代縣繞路回到北京,而未能到淶源來考察閣院寺。由于閣院寺與梁先生一行擦肩而過,沒有被及時發現,致使這座深藏于淶源小城的千年古剎,建國后才引起人們的注意。1960年馮秉其、申天發現了閣院寺并在當年《文物》第八、第九期上予以介紹。直到1979年才迎來了莫宗江先生遲來的腳步,這一遲前后競達42年。經過莫先生及其弟子們一個月的辛勞工作,他們發現閣院寺中的文殊殿是一處杰出的建筑。廟宇建筑在月臺上,體量雖然不大但很雄偉,擁有堅固、簡潔、粗大的斗栱,很深的出檐,八棱的陀羅尼經幢,一看便知年代久遠,有漢唐遺風。經鑒定,文殊殿建于遼應歷十六年,即公元966年,是一處沒有經過落架重修的減柱造殿宇,比建造于晚唐(公元857年)的五臺山佛光寺僅晚了109年。這是站立在中國大地上唐末遼初的第二處減柱造結構的建筑,實屬不可多得。 由于閣院寺沒有與梁先生相遇,所以,文殊殿的雄姿未能被收入梁先生編著的《中國建筑史》。正是由于閣院寺文殊殿的價值沒有引起政府和公眾的注意,才導致文化大革命中,狂熱激進的紅衛兵拆毀了文殊殿中的泥塑佛像和肉身佛像,撕毀了從文殊菩薩、觀音菩薩的金身和底座中發現的大量佛經、典籍。所幸的是省革委得知這一消息后,及時制止了破壞行為,才得已使文殊殿沒有遭受被拆毀的厄運,完整地保存下來。遺憾的還有,由于人們的無知,也是“文革”中,竟然將文殊殿后面的一棵千年古松伐掉做了紀念館的窗欞。 莫宗江先生帶著久違的感動,親自動手,每天攀爬在文殊殿的斗拱、梁架上,進行精細的測量、察看、照相,對整個建筑群做詳細記錄和認真分析,出具了全面、詳實、權威的報告。這份報告為閣院寺的保護、維修和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學術基礎。深深地感謝和緬懷莫教授。 閣院寺坐落在淶源古城西城墻內,從廣昌大街(原城里大街)走過,很容易被高大的松樹和殿宇所吸引?,F在閣院寺的東院已經成為縣旅游文物局的辦公場所,原來建于寺前的“閣院禪林”牌坊建國初期已被毀掉,寺廟的門前廣場已被老百姓占據修建了民房。建國后,閣院寺一部分成為縣委黨校的校舍,大殿變成了教室、天王殿變成了會議室和展廳,藏經閣變成了庫房,而東西禪房自然變成了職工宿舍。大院北部被法院占據,文廟變成了審判廳。1997年,在縣委、縣政府的重視下,黨校和法院先后遷出閣院寺,并且大寺的全面維修規劃方案已經國家文物局批準立項。 文殊殿是現在已知遼代的九大建筑之一,而且是九大建筑中唯一沒有經過落架重修的土木結構建筑。大家知道,大遼國是北方契丹人建立的一個強大王國,它于公元916年建國,1125年被金所滅。令人不解的是,隨著這個在中國北方稱雄200多年帝國的滅亡,契丹人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大遼國也僅留下了有限的遺跡,只有九大建筑向人們還訴說著什么。 那么,是誰,為什么要在淶源這個遠離大遼都城臨潢府的地方建造了如此雄偉、堅固的殿宇的呢?據考證,此廟是遼初李崇菀組織興建的。李崇菀為李彥超之子,而李彥超之父李存審,是后唐李克用的養子,曾任“內外蕃漢馬步總管”,是僅次于李克用的總領全部兵馬的大元帥。他作戰勇猛,屢立大功,是后唐的開國功臣,位在后來成為后唐皇帝的李存勖、李嗣源之上。淶源是大遼國的南疆,李存審之子見于五代和宋史的,有李彥超、李彥卿和李彥韜。在五代此后的幾個王朝中,也都曾領勁兵,任為節度使。在五代到北宋初,這是一個經歷幾個王朝,父子相繼掌握勁兵的一個世族。李彥超本人官至特進檢校司徒,授勛上柱國,在唐及遼初的五代十國時期,帶兵守御邊疆,殺伐爭斗。他看到兵將死傷慘重,苦不堪言,在彌留之際囑其子李崇菀,傾其一生積蓄在淶源建筑一座廟宇,為其死難的將士們祈福。李崇菀當時已歸附大遼,任五定軍節度巡官,所以請遼國工部按照官式建筑的結構進行設計、督造,并且請高僧予以主持。 正是由于文殊殿建筑規制較高,用料粗大、構思精巧、施工精良,雖經歷千年雨雪風霜的洗禮,經過幾次大地震的考驗,仍然巍巍不動,各個構件、隼卯之間嚴絲合縫。 從閣院寺西側的小角門進入寺院,也許因為古老而有些殘破,但整個院落整潔肅穆。閣院寺為三進對稱式庭院結構,在中軸線上,天王殿、文殊殿、藏經閣一字排開。天王殿和藏經閣為明代建筑,看上去特色并不突出,唯有文殊殿高大雄偉,古樸中透著莊重,門前兩棵古松,一為龍松、一為鳳松,相傳是當年遼圣宗耶律隆緒所植,其中鳳松依然青翠而龍松已經枯死。龍松的樹干和枝杈通體沒有了樹皮,樹冠象兩支龍角伸向天空,似乎向蒼天張揚著什么、向白云訴說著什么。 走近文殊殿,一塊“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漢白玉石牌鑲嵌在月臺的矮墻上。文殊殿建筑形式為單檐布瓦歇山頂,進深、面闊各三間,平面布局為方形,邊長各為15米,通高12.5米。由于采用減柱造,所以殿內空間顯得格外空闊。梁架為“四椽袱對乳袱”,斗拱采用偷心造,為柱頭一朵、補間一朵、五鋪座、出兩跳,是典型的遼初官式建筑,也是目前發現的全國唯一的三開間、方形、減柱造的殿宇。 莫宗江先生對文殊殿的斗拱非常推崇,指出:“我們看到這部分處理得如此干凈利落,使人可以感覺到工匠的結構邏輯的嚴密,能把斗拱組合到這樣整齊而又有節奏變化,使每一個構件都是自然和諧地互相呼應聯絡,組成象是一組柱頭的裝飾雕刻,就又提供了一個顯示遼代工匠運用斗拱結構熟練到這樣從容不迫、游刃有余的范例”。莫先生此話確實精準。據傳,清代有一個小木匠,對文殊殿的斗拱十分著迷,每天到這里來端詳、揣摸,以至于廢寢忘食,最后在西側斗拱下坐化了。一朵斗拱竟然有如此攝人魂魄的魔力,可以想見,它是何等的精美。 參觀文殊殿,有兩樣東西不能不看,一是壁畫,一是菱花格子窗。先說壁畫,文殊殿的壁畫是目前已知的單體人物尺幅最大的遼代壁畫。據研究,這組壁畫,線條流暢準確,為一氣呵成,絕不是民間小畫匠的手筆,而是出自宮廷畫師之手。同時,這組壁畫全部用的是礦物顏料,而且還運用了立粉貼金的技法,整幅壁畫貼有九斤多重的金箔??上г诿鞔诋嬕讶坑命S泥抹上了,但在拆掉神臺的地方仍能夠看到。莫先生在報告中對壁畫作了很高的評價:“東西兩壁都是四組坐在大蓮花座上的象,每個蓮座兩旁各有一個站立的侍象。從一個蓮座就寬到兩米多,兩旁侍象的足部比真人大;一個墻面就寬約15米,又轉接過北墻的壁畫;可以想象以這樣大尺度的兩幅壁畫配合原來的主象雕塑群組作為這座殿內的主題,和四壁上強大的斗栱所構成的氣勢,是在敦煌也很少見的?!笨赐瓯诋?,再看窗欞。在漢唐之前,流行使用板門直欞窗,而到遼宋時期,則興起了菱花格子窗。文殊殿有兩塊窗欞與大殿是同期的,窗欞做工古樸而精美,尤其是左側明柱旁邊的一塊,上面刻畫了許多圖形,有的似法器,有的似寶塔,有的像文字,最有趣的是有一個圖形酷似北京奧運會舞動的京字。文殊殿的窗欞可堪稱歷代窗欞的博物館,因為窗欞在建筑中是最薄弱的,也是最易破損的部位。因此,經過不斷破損,不斷更換,形成了各個朝代的窗欞排列展示的局面。 值得一看的還有文殊殿的外檐彩繪。莫宗江先生在報告中指出:“這座殿檐下的彩畫很像營造法式制度中的五彩雜間裝。青、綠、紅三色所用的顏料也是石青、石綠和土紅,色彩還相當鮮。在唐、遼建筑實例中,外檐畫這種青綠彩畫,還是首次見到;它所給人的印象和以前所見唐遼建筑那種樸素的土紅刷飾的風格完全不同,并且彩畫中還用了少量的金色,就比有些遼代建筑外檐斗栱已被改畫成青綠緣道的華麗得多。這座殿的彩畫中還保存一部分沒有重描過的,花紋的筆致流暢,就更接近《營造法式》中的雜間裝圖案。最出意料之外的是這種彩畫用到外檐就完全改變了唐遼建筑那種樸素強勁的面貌,變成趨向于華麗,這樣大的影響是過去從文獻史料里沒有認識到的?!薄霸诮臧l現的遼墓中,象庫倫的遼墓也出現了在磚的外后斗栱上也畫有這種彩色的雜間裝。說明遼代后期是曾經發展到外檐也用整種彩畫的,但現在已僅存這一個實例?!币簿褪钦f,文殊殿的外檐彩繪是我國最早期的以青綠色為主體的外檐彩繪。雖然清光緒年間對彩繪進行過重新描繪,但基本保持了原有風格,同時有許多地方仍是早期的。在我國保存到現在的早期以青綠色為主的彩繪已十分罕見。因此要考證、研究外檐彩繪的學術源流,閣院寺文殊殿將提供實物例證。 從文殊殿出來,聽見渾厚悅耳的鐘聲。聲音是從飛狐大鐘發出的。遼代的寺院只有鐘樓而沒有鼓樓。閣院寺的鐘樓已經坍塌了,大鐘落地多年,在衰草中度過了幾十個春秋,幸運地逃過了“大躍進”大煉鋼鐵的一劫?,F在鐘是被懸在一個特制的露天架子上的,看上去鐘的外形十分特別,極象武士的頭盔,我們猜想,這種樣子是否跟契丹人崇尚武力有關。大鐘重達兩噸,是為“天祚皇帝和諸王公主”祈福而用生鐵鑄造的,銘文記載鑄于天慶四年(公元1114年),算起來距今已有近900年的歷史。900年的生鐵并未發生嚴重銹蝕,大鐘的銘文清晰如初。專家考證,這是一口我國唯一的帶有準確銘文記年的遼代大鐘。當年鑄鐘的工匠也許是為了流芳百世,將該鐘是為誰鑄造的,由誰鑄造的,什么時間鑄造的,刻寫的非常清楚明白。鑄鐘人沒有想到,他的一番認真,給后世減少了太多的麻煩。鐘上的銘文有梵、漢兩種文字,梵文為陀羅尼經文,常人是看不懂的。鐘上的漢文十分有趣,傳達的信息量很大,最有趣的有三點:一是有一些簡化字出現,如無,寫成了無。這一點向我們提示,簡化字決不是現代人的發明專利。二是對人的稱謂與現代人有區別,如稱姑娘為小娘子,稱媳婦為“悉婦”,我們猜想,古代人認為最熟悉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夫人。三是記載了古代的僧人尚有官職。閣院寺為官家廟宇,歷代出高僧,銘文上記載的主持是“崇祿大夫校檢太尉正惠大師”,看來這個主持是“部長級的和尚”。 飛狐大鐘是一口地道的佛鐘,它有六個“耳朵”,六個耳朵代表佛家所講的“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密宗有“業盡緣起,六根清凈”的教義。原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警鐘長鳴”這些成語均來自佛教活動,這也充分表明佛教對我國政治、經濟、文化有著深刻的影響。 飛狐大鐘的音質宏厚而悠遠,渾渾然有太古之韻,在古代沒有高大建筑物遮擋的情況下,鐘聲傳播得很遠。所以,“閣院鐘聲”也被稱為古十二美景之一。把聲音當作美景,恐怕在神州大地上除了淶源,再無第二個地方。 閣院鐘聲 (清)紀明陵 閣院疏鐘起,山城聽最真。 數聲清有韻,萬籟凈無塵。 梵宇目斜墜,曇花彩散新。 年年敲不斷,誰是夢醒人。 閣院寺禪院中陳列著三通侵華日軍留下的碑刻,有兩通是1940年百團大戰第二階段“淶靈戰役”中留下的。三甲村殲滅戰和東團堡攻堅戰我軍勝利后,日本駐淶源的警備司令小柴俊男惱羞成怒,寫了兩首詩,一曰“贊勛歌”,一曰“長恨歌”,分別刻在石碑上。另一通是日本人拆掉原有文廟,在閣院寺東復建了文廟,勒石留下的。這三通碑已經成為日本侵華的實物鐵證。